窗外的雨,不知何時下起來了。不是那種爽快的、嘩啦啦的傾瀉,而是綿綿的,細細的,帶著一種不肯罷休的執(zhí)拗。我索性關(guān)了燈,讓自己完全陷進這墨色的夜里,只剩下一雙耳朵,專心地、虔誠地,聽起這雨來。
起初,是細微的沙沙聲,像春蠶在嚙食桑葉,那聲音輕得幾乎要疑心是自己的耳鳴。可你凝神去聽,它便真切起來,密密地,匝匝地,仿佛一張無邊無際的絲網(wǎng),將整個天地都溫柔地籠罩了進去。這時候,便有一滴,兩滴,清脆地打在玻璃窗上。那聲音是圓潤的,飽滿的,“嗒”的一聲,像一顆小小的、清涼的玉石,不偏不倚地落在你的心湖上,漾開一圈極微妙的漣漪。于是,那先前的“沙沙”聲便成了這“嗒嗒”聲最好的底子,一個是綿延的背景,一個是靈動的點綴,一高一低,一急一緩。
我的思緒,便不由得隨著這雨聲,飄蕩開去了。我想起在老家,想起那些白墻灰瓦的老屋。那里的雨,似乎總比這里的要更干脆一些,帶著北地特有的爽利。夏日午后,常常是萬里無云的晴好,忽然間,不知從哪里涌來一團墨色的云,還不等人回過神來,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將下來,干脆利落,毫不拖泥帶水。那時我最愛倚坐在窗前,看那雨水從屋檐上匯成一條線,珍珠串子似的,不斷地往下墜。院子里的棗樹、槐樹,被這急雨沖刷著,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(fā)亮,綠得痛快,在風中嘩啦啦地響,像是在歡快地沐浴??諝饫餄M是泥土被翻攪起來的那種腥甜氣,那是一種讓人安心的、屬于家的氣味。
然而,這安心里頭,也總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。那雨,來得快,去得也急,仿佛一個豪邁的過客,匆匆與你對飲一碗酒,便策馬而去,只留你獨自對著空了的酒碗發(fā)愣。你聽著它驟然而作,又戛然而止,那熱鬧是它的,那之后的寂靜卻全是你的。
南宋的詞人蔣捷說得好:
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云低、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,鬢已星星也。悲歡離合總無情,一任階前、點滴到天明。
今夜我坐在這里聽雨,算是哪一種呢?歌樓上的紅燭羅帳,是早已遠去的夢了;客舟中的江闊云低,那份漂泊的蒼涼,倒也未曾深切地體會。我仿佛正處在兩者之間,又仿佛兩者都不是。但那“鬢已星星”的結(jié)局,卻是人人都要奔赴的。想到這里,那雨聲便似乎帶上了一點重量,一點涼意,直直地落到心底里去了。
雨聲不知何時,變得急切了些。那先前的“沙沙”聲,匯成了“嘩嘩”的響動。這雨,像是終于失去了耐心,要將滿腔的心事,一股腦兒地傾吐出來。這聲音是熱鬧的,甚至是有些霸道的,它充滿了你的耳朵,不容你再想別的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這一場雨,一種純粹而強大的自然之力。
我忽然覺得,我們平日里營營役役,為了許多瑣碎的事情煩惱、奔波,自以為占據(jù)了天地間的中心??墒且粓鲇?,便足以將我們拉回原形。在這雨聲里,你只能做一個被動的聽客,你的那點悲歡,于這永恒的、周而復始的天籟而言,又算得了什么呢?這么一想,心里倒生出一種奇異的釋然。
雨聲又漸漸地緩了下去,回到了初時那般綿綿密密的沙沙聲,像一個狂放的詩人,宣泄完了激情,轉(zhuǎn)入了低回的呢喃。夜,顯得更靜了。
我依舊坐在黑暗里,沒有開燈。心里是靜的,也是滿的。這一夜的雨,仿佛將我里里外外都洗滌了一遍。那些白日里積下的塵埃,無論是桌上的,還是心上的,大約都被這溫柔的雨水,帶走到不知名的遠方去了罷。(劉云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