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二，秋氣已自窗隙間滲入，微涼，又微清。父親五十九歲了，這數(shù)字竟有些陌生，仿佛昨日尚是壯年，今日卻已逼近花甲之年。

記得幼時，每逢年節(jié)聚首，他立于眾人間，儼然一株北方的白楊，腰背挺直，聲音洪亮。我須仰首方能見其面，彼時以為，天也不過如此高罷。而今歸家，他身體微微發(fā)福，不復當年精悍；背也開始彎了，像是被歲月壓出了一道謙卑的弧線；至于頭發(fā)，更是斑白得厲害，遠望竟如蘆花。
每次歸家，我必為父親染發(fā)。這已成了一種儀式。午后陽光斜照入廳，父親坐在藤椅上，我站在他身后，手持染發(fā)刷子，一絲不茍地涂抹那斑白的發(fā)根。化學藥水的氣味彌漫開來，竟不覺刺鼻，反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寧。父親閉目養(yǎng)神，偶爾問及我的工作生活，聲音已不如從前洪亮，卻添了幾分溫和。我看著他頭頂新生的白發(fā)，總忍不住想：時間究竟是何等物事，竟能將一個挺拔之人，悄悄壓彎了腰。

染發(fā)間，父親偶爾會談起往事，說某年秋收如何，某次遠行怎樣。他的記憶似乎越來越遠，而對眼前的事反倒模糊了。我聽著，刷著，忽然明白：我這是在為時間涂色，試圖掩蓋它的痕跡。然而時間何曾能被真正掩蓋，它不過換了一種形式，繼續(xù)前行罷了。

染畢，父親對鏡自照，頗滿意地點點頭，似乎又見當年風采。我卻知道，不過數(shù)周，白發(fā)又將頑強地鉆出，宣告時間的勝利。這又有什么關系，至少在此刻，他是滿意的，我是安心的。

秋風又起，吹動了院中的老槐樹，樹葉沙沙作響，像是時間的腳步聲。我愿這秋風再柔和些，愿時光再寬容些，讓父親的彎背能挺直些，讓他的白發(fā)生得慢些。